一、朱雀院为何执意将三公主嫁给光源氏
小说中，三公主嫁入六条院一事疑窦重重。“公主不嫁乃古来通例”①。朱雀院将三公主嫁给光源氏，难道仅仅如乳母所言“我家三公主娇憨成习，稚气难除，不宜于独身生活”②吗？朱雀院发愿出家，唯一担心的就是没有适当后援人的三公主。按理，三公主可以托付太子（朱雀院之子、三公主之兄）照顾。太子他日登位，还有谁能敌得过当朝天子的庇护呢？假如朱雀院“疑心（自己）大限到了”，光源氏仅仅比他年轻三岁，那光源氏不是也不靠谱吗？
若要解开这些疑问，不妨从朱雀院何时发病寻找线索。“朱雀院自从行幸六条院后，身体一直不好，病得比往常厉害。”这里让人不得不怀疑，朱雀院究竟在六条院受了什么样的刺激，以至于此呢？“冷泉帝今年二十一岁，相貌越长越美，竟与源氏毫无两样。中纳言夕雾侍侯在侧，其相貌又与冷泉帝无异，令人惊讶。”对于光源氏与藤壶皇后的私情，朱雀院或许曾有耳闻，但总归属于捕风捉影，不足为信。此次与冷泉帝一同行幸六条院，光源氏得到恩准与两位陛下同列，朱雀院才有机会细察光源氏父子三人的相貌，证实所传不虚。尽管退位后的朱雀院依然握有一定的实权（退位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分化藤原氏在朝廷的势力），但其时院政尚未成立，真正的朝廷大权掌握在冷泉帝及由光源氏操纵的太政大臣、左右大臣手中。此时的朱雀院，发觉自己不过是桐壶帝棋局中的一块跳板，光源氏这一族才真正坐享荣华富贵。真正的太上天皇并非自己而是那位“准太上天皇”光源氏。被人利用算计还在其次，可虑的是太子的前程。冷泉帝年方青春，一朝诞下皇子的话，当今太子即有可能被取代。小说情节的发展也证实了这种猜测：“源氏为了冷泉帝让位后没有亲生皇子嗣位，心中颇感不满。新皇太子原也是源氏血统，然而，冷泉帝……不能子孙世袭皇位，终是遗憾，不免扫兴。但此事不可告人，只是胸中郁闷”③。因此，朱雀院未雨绸缪，觉得当前急需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稳住光源氏，以确保太子的地位。
当朱雀院要在光源氏身上有所作为的时候，光源氏的虚荣心为朱雀院提供了契机。正如光源氏的家臣左中弁所云：“主人常常私下对我讲心里话，他说：‘我所享受的荣华富贵，在这末世已属过分，我身可谓绝无遗憾了。只是为了妇人之事，外则受人讥议，内则我心犹有不足之感。’”所谓“不足之感”后文亦有解释，即“没有与他地位相称的夫人”。换言之，夫人中没有一位与皇子地位相当的公主。而身为臣下，娶公主却是万难。如小说设计的时间跨度有四个朝代，其中降嫁臣下的仅有葵姬的母宫和朱雀院的两位公主。即便是朱雀院的二公主，其母亦曾反对她嫁给柏木。其时光源氏刚刚获得“准太上天皇”的封赠，非君非臣，身份暧昧。就光源氏自身而言，后文中提及葵夫人时使用“北之方”一词（光源氏称夫人为“北之方”的情况，全书中仅有一次），说明他虽然获得了“准太上天皇”的封赠，并照准太上天皇设置了行政机构（院厅），封号也称「六条の院」，而实际上仍然没有脱离臣子身份。也就是说，迎娶公主对于光源氏这位准太上天皇而言仍然是一种至高无上之荣耀。光源氏的这种虚荣心被朱雀院知悉并加以利用，成了三公主下嫁的开端。
朱雀院在四位公主当中为何要选中三公主，除了“三公主年事尚幼（十三四岁）、一向靠我（朱雀院）一人照拂”“母亲郁悒而死，没有适当的后援人”等堂而皇之的理由之外（三公主孤单的身世正好作为请托光源氏照顾的借口，而光源氏做为皇族后援人，仅此一宗理由即不便拒绝），实则三公主乃同属源氏一族的藤壶女御所出，且这位藤壶女御又是藤壶母后的异母妹，这种身世不仅可以令光源氏产生好感，即使紫夫人这边，因为近亲关系也不便加以阻挠。朱雀院的用心，光源氏不可能察觉不到。纵有虚荣心在先，从政治方面及维护现有幸福家庭等综合因素考虑，亦很有可能拒绝朱雀院的“好意”。小说情节的发展亦证实了这一点。因此，选中的公主要为光源氏接纳，就必须从公主的出身做文章。三公主的身世仿佛就是为朱雀院的计策定做的那样合意。然而，公主身份亦有高下之分，选中公主之后，还得尽可能地抬高其身份，使抛出去的诱饵更香更有吸引力。
按照当时贵族阶层的习俗，越受父亲重视，女儿身份越高，皇家更是如此。朱雀院为了抬高三公主的身份，不遗余力。“院内秘藏的珍宝和器物，自不必说；连小小的玩具等，凡是略有来历之物，悉数赐与三公主。其余次等物品，则由其他诸子女分得。”“朱雀院对于其他几位公主并不操心……唯关于三公主的婚事，虽在深宫中秘密商谈，不知怎的自会流传出去。于是许多人都想来攀亲了。”前来攀亲的有太政大臣，为嗣子右卫门督请奏；还有萤兵部卿亲王、藤大纳言等。身居高位的攀亲者们争相求婚，无疑可以使公主的身价更高。朱雀院为了使三公主更加眩目，最重要的一着莫过于三公主的着裳式：“三公主着裳式的种种准备，喧哗扰攘，盛大无比，可谓空前绝后。仪式场设在朱雀院内的柏殿中，自帐幕、帷屏以至一切设备，一概不用本国绫锦，全部仿照中国皇后宫殿的装饰，富丽堂皇，灿烂夺目”。“仪式之庄严隆重，无以复加”，朱雀院抛出的这着杀手锏，果然使原本打算拒绝的光源氏动心了。
为了将三公主嫁入六条院，朱雀院紧接着又走了下一步、也是最后一步棋。他于着裳式后三日“终于削发为僧了”。出家意味着脱离俗世，放弃朝政，放弃天皇监护人的权利。也就是说，朱雀院将手中最后一点权柄都交给了光源氏一族。至此，假若光源氏再不出来主动请缨接纳三公主，那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了。
在朱雀院看来，将三公主嫁入六条院，好处不止一端。一则可以通过婚姻纽带稳固太子地位，二则可以让三公主“度送源氏之家那样幸福的生活”——光源氏家族为当世首富，生活阔绰人尽皆知。嫁入六条院后，三公主庞大的侍女队伍和家臣机构的经济开销，都有了可靠的保障。三则可以转移“在女人之中，最爱身份高贵的人”的光源氏的爱情，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让光源氏原本幸福恩爱的家庭产生裂缝，打击报复那位帮助光源氏扳倒弘徽殿太后一派、逼迫自己退位的紫夫人。朱雀院嫁女一举，真可谓老谋深算。
二、光源氏为何迎娶三公主
如前所述，光源氏固然“于妇人之事有不足之感”，但他与紫夫人向来夫妻恩爱，诸夫人之间相处和睦，六条院一派幸福大家庭景象，亦是不争的事实。感觉美中不足，实乃人之常情；心中所想未必件件就要实行，亦是人类共同的习惯。单就光源氏这方面来说，六条院内夫唱妇随其乐融融，尽管“朱雀院为三公主择婿费尽心机之事，源氏早已详细闻知”，却并没有主动要娶三公主的意思。因此，当左中弁向他转述朱雀院的意旨时，光源氏表示委婉拒绝：“但他说自己余命不长，我又比他长多少，而敢担此保护之责呢？”“据我看来，将三公主许配夕雾，并无不称之处”。左中弁见光源氏无意接受，“于是再把朱雀院私下决定详细奏闻”。“源氏听了，不觉莞尔一笑，答道：‘朱雀院如此偏怜三公主，对她的前途考虑得真周到啊！我看最好把她送入冷泉帝宫中’”。照此看来，朱雀院心中的如意算盘，光源氏已是洞若观火。假如冷泉帝日后诞下皇子，新皇子取代当今太子亦并非没有可能。光凭这一宗光源氏就不能向朱雀院保证。更何况，将三公主娶过来后，势必离间他和紫夫人多年的恩爱之情，这一点光源氏不可能预料不到。
可是，正当对朱雀院的用心一清二楚的光源氏打算拒绝这门婚事的时候，朱雀院使出了他的杀手锏——三公主的着裳式。着裳式除了办得隆重无比之外，其中暗藏局外人难以知情的玄机。如前所述，三公主的着裳式，仪式场“全部仿照中国皇后宫殿的装饰”。在外人看来，朱雀院这么做只是想抬高三公主的身份，实则远非如此。玄机就藏在“皇后”二字里面。这里面有两层意思。一是朱雀院想借此暗示光源氏他已经清楚冷泉帝的秘密身世，二是暗示光源氏，假如太子他日顺利登基，明石女御（光源氏的女儿）能否立后，就看光源氏的态度如何。光源氏是个明白人，他的第一步对策便是借财力向朱雀院表白：在着裳式的当日，“朱雀院回敬各方面的赠品、赐予出席诸人的福物、以及酬谢主宾太政大臣的礼品，都是由六条院代办的”。光源氏本来就是桐壶帝培养的皇族后援人，为朱雀院代办谢礼在其他人看来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光源氏的第二步对策，即于朱雀院刚刚落发出家之际，前往访晤。晤谈中，自然提到了三公主的归宿问题。光源氏措辞诚恳：“将来皇太子即了帝位，日理万机，深恐亦无暇对一女子寄予深切关怀”——既承诺保证太子的地位，又借此因由主动请缨照顾三公主。如此承诺，朱雀院自然满意：“虽然朱雀院感冒加重，身体不舒服，但三公主终身大事已定，从此可以放心了”。
“皇后”二字为什么会令光源氏做出如此程度的让步呢？「若菜下」中有云：“冷泉帝在位期间平安过去，未被揭发那件秘密的罪行”——说明冷泉帝的身世一直以来都让光源氏胆战心惊。假如冷泉帝的身世遭到揭发，后果不堪设想。最重要的，首先是对不起“在阴间受苦”的藤壶母后：“她（指藤壶母后）生前勤修佛法，其他一切罪孽都已消除。只有这一件事，使她在这世间染了污浊，无法洗刷”。其次会威胁到冷泉帝的宝座。这两点都是光源氏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的。相比娶三公主的利害来，后者的危害要轻得多。况且从面子上来说，迎娶公主总是很体面很荣耀的事。因此尽管紫夫人心中难过，却“无法阻止”，抱着“他既然无法避免，我也不必反对”的态度，和光源氏一道迎接三公主入院。紫夫人亦深知，“皇后”二字的威胁还有另一层意思。他们的女儿明石女御将来能否封后，尚在未知数。即使他日冷泉帝有了皇子，要打破惯例改立太子也要费一番周折。假如当今太子顺利登基，其生父朱雀院的威势自然就要略胜光源氏一筹。其时朱雀院便有操纵立后的权力。小说情节的发展亦证实了这种可能性：尽管明石女御生育了许多皇子皇女，但朱雀院在世时一直未能封后。直到「御法」一回，紫夫人即将离世，不见“朱雀院”出现，才终于诞生了“明石皇后”。因此，在将来是否有机会改立太子与明石女御能否封后方面，光源氏不得不做两手打算。可以说，“皇后”二字正好切中光源氏的要害，使光源氏欲罢不能，只有俯首听命，乖乖地将无异于烫手山芋的三公主迎入六条院。光源氏在「御法」中的懊悔可资见证：“无论逢场作戏，或是迫不得已，我为什么要做出这些事来给她（指紫夫人）看呢？”。
朱雀院在桐壶帝的安排下成了避开藤原氏、纯皇统政权交接的一块跳板。然而，政权交接成功之后，“缺乏雄才大略”的朱雀院惊讶地发现自己不过是光源氏一族登上荣华富贵顶峰的垫脚石。朱雀院让位之后，不止失去了权柄，连心爱的女人胧月夜也一直倾心于光源氏，母亲弘徽殿太后晚年也不如意，尤其六条院行幸时的场面刺痛了其敏感的神经。再回首又发现太子地位岌岌可危，朱雀院总甘就此归隐云山？于是利用女儿三公主，在遁世之前总算设下了一盘挽回颓势的棋局。
结 语
光源氏迎娶三公主后，发现三公主教养欠周，“（和歌）笔迹很幼稚”“十四岁的人不应当写得如此拙劣”“为人也不很稳重”等。“他（指朱雀院）在风流韵事、雅兴逸趣方面都比别人擅长。何以他教养出来的公主如此凡庸呢？这三公主还是他所最心爱的女儿呢”④。说到底，三公主不过是朱雀院手中的一颗棋子。三公主过门后，光源氏小心翼翼地对待她，“生怕朱雀院闻知此事，心中不快”“朱雀院倘知道了，不知做何感想”“你父亲将谓我背信弃约。不知是谁告诉你父亲的，但教上皇知道我辜负了他的嘱托，我很不安心”——深恐获罪于朱雀院。而朱雀院则通过三公主这条纽带关注着光源氏及其家族的动向，左右光源氏的家庭关系。朱雀院的这种作为，一直持续到三公主出家。彼时太子已经成功登基，三公主及其侍女家臣庞大的经济开销都有了保障。而对于光源氏来说，紫夫人身染沉疴，原本幸福恩爱的家庭于风雨飘摇之中，危如累卵。可以说，光源氏迎娶三公主并非“由于六条院自己无法摆脱对已故藤壶皇后的回忆而动了好色之心”⑤，也非单纯受托而接受朱雀院“最爱的女儿三公主”。三公主固然是“因父亲的思虑下嫁光源氏”⑥，但她的下嫁不那么简单，实乃其父朱雀院政治斗争的重要手段之一。
参考文献：
①②③④紫式部.丰子剀. 1997.源氏物语.[M] 人民文学出版社（第1版）：360，361，394，371.
⑤吴鲁鄂.王净华.日本文学教程[M].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43.
⑥李光泽.卜庆霞.日本文学史[M].大连理工大学出版社，2007，21.
作者简介：蔡荷（1967——）女，湖南涉外经济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日本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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